终又是新年。终回到了家。那一天,我独自到了小时候常去的海边。
那是一个临着海口的弯道,在冬日的雾气里美丽而古典。右边海的湛蓝在东北季风的吹袭下,浪花用力拍击着岩岸,发出崩天裂云的“哗哗”声;左近的山壁葱葱绿绿地长出各色花草,人在其中情绪十分复杂,山给我们的壮怀与海给我们的远志在抬眼眺望的时刻,交织成一幅充满梦想的视景。
海湾是我常去的地方,那里几乎没有人迹,只偶尔呼啸而过几辆疾驰的货车,让人蓦地觉到人的脚迹真是无远弗届。这个地方在秋天的时候常常有孤鹰出入,在天空中缓缓盘旋,运气好的话会看到飞翔很久的鹰突然落脚在山顶的枝丫上,睁着巨眼遥望海口。顺着海势而去,也许可以看到尽处的蓝天吧!
渔船也是美的,它是生活与搏斗得来的美。从高处看,它顺着浪头在海中一起一落,一起一落,连渔民弯腰捕鱼的姿影都清晰可见。我是经常想到渔民辛苦的人,可是想到他们每天在波涛大浪中涌动的生活,应该也会油然兴起宇宙苍茫浩大的情思吧!
最美的还不是那个海湾,而是回家的路上有一段种了许多杜鹃花,有红、有白、有紫,生得零乱错综,不像是人有意种上去的。杜鹃正好在山道的临沿,每次我路过总是把车速放慢,看早春的杜鹃在空静的山中绽放。杜鹃是有色无香的花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车子经过时会从车窗飘进来一阵淡淡的香气。原来,目见的美色也会刺激我们的嗅觉,好像三十年往事一幕幕浮现时,竟能嗅闻出当时的味道一般。
去年我回家,路经那一段杜鹃花道,杜鹃已经开得很盛,有许多刚凋谢的花铺在马路上,鲜新的颜色还未褪去。车子的风过,花魂就向两旁溅飞起来,到远一点的地方才落下,逝去的花有逝去的美,被惊起的花魂也像蝴蝶一样有特别的姿势。
长在枝丫上的杜鹃虽好看,但总觉得拥挤,它们抢着在春天来时开成枝头第一株,于是我们感觉杜鹃花不是一朵朵,而是一群群,等到它们落了散居在地面,才看清原来每一朵都有不同的面貌。
对我而言,往事也如是。处在进行的时刻,很难把每一件事检点出来,看出它的前因后果,因为每一件往事都牵连着另一件,交织成一片未曾消逝。等往事经过了,我随手一捞,竟像谢去的杜鹃,每一段都能整理出一个完整的面貌,有许多颜色还清新如昔。
我走在海边上,仰起头来散步,想起自己过去三十年的生命历程,有一种感觉,好像一篇已经印刷出版的文章,里面大部分是畅顺的,可是有许多地方分段分错了,还有许多地方逗点和句号摆错了,想修改重新来过,已经无能为力了。
快黄昏的时候,海上突然下起雨来。我看着海面上的雨线一直向海岸逼近,才一晃眼,雨已经逼到身侧,愈下愈大,很快我就被淋湿了,想起年少时代喜欢下雨,这时淋到雨竟有一些无可奈何的心境。
回程的时候,路过杜鹃花道,本来在路上的花魂被雨淋过,被车碾过,都成为五颜六色的尘泥,粘贴在地上。我下了车,在微雨的黄昏中看那些花,不禁看得痴了,花儿有知,知道年年春天的兴谢,知道美丽的盛放后就是满地的尘泥,不晓得会有何感叹?
到家的时候已是黑夜了。家人与朋友为我准备了盛宴,人声笑语正从房间中热闹地传出来,我看到家里的桂花还开着,不觉心情一松——有谢了的花,总有新的花要开起。
然而,人过了而立之年,如果是一株寒梅,是不是到开花结实的时候了呢?